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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年前,澎湖海邊擱淺了一隻海豚,漁夫們高興地看著自動上門的龐然獵物,海豚當時還年輕得很,睜著大眼,活靈活現。漁夫們拿著鉤子,一筆掛在海豚身上,海豚疼得驚叫起來 ,任由血一片片從身上滲出,孩子們則高興地在一旁鼓掌。這隻海豚沒有名字,在號稱文明
的沙灘上,被澎湖當地的孩子拿棍棒敲打,某個孩子拿起媽媽廚房裡的筷子,奮力戳進海豚眼睛,噴水池似的紅血噴了出來,把澎湖的海灘和孩子們的童年都染成紅色。
十年前,某南部城鎮,一隻大老虎被五花大綁地放在市集。抓到老虎的人說,這虎皮多少錢 、虎鞭多少錢,全身上下都可用新台幣仔細估算。殺老虎的時候,人們並沒有為牠打麻醉,一刀刺肚,腸子流了出來,虎皮扒下來時,上面還沾著血漬。人們最熱中的還是那條虎鞭,一條長不到五公分、中藥行卻要價上萬元的虎鞭,在熟練師傅的巧手中輕易割下,然後吆喝開價:一萬、一萬一、一萬二、一萬五,成交!
現在,台北街頭沒有一條街看不到流浪狗。三隻裡頭就有一隻瘸著腿、一隻皮膚病,在車水馬龍的街上,他們驚恐地望著速度快上他們數千倍的大小車子駛過,轟隆一台又一台,等不到過街的片刻,尋不著飢餓所需的食物,更望不盡回「家」的路途。
台北如今是全世界文明國家裡最多流浪狗的城市。博美犬據說在埃及時代壁畫中即存在,可說是最具靈性的犬種,但一隻上好的博美犬在台灣,落在養狗人手裡,卻像種馬不斷生育,每十個月就得生一批。這種原本眼睛會轉、埃及人眼中是神與人之間的靈界物,在台灣被接二連三「播種」生了數十胎後,兩頰凹陷,毛髮脫落。大批生育的結果,奶頭被狗娃兒吸得垂到了地,長及十公分。其後,養狗人把這走不動、又無利用價值的狗,不知是好心不想讓牠活得痛苦,還是只殘忍地想解決了事,把牠載到深坑的高速公路上,任由車速八十公里以上的快車,輕易了結這隻讓商家至少賺過數十萬元搖錢狗的生命。
活在台灣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則又一則虐待動物的報導。剛從美國回來時真苦,開車上街,不要說滿街的垃圾,光看著一隻隻流浪狗在車輪間閃過,人生好似一邊在屠宰場裡討生活,又一邊無奈地在殘忍轉輪裡找快樂。
好在有隻擱淺的海豚阿通伯,更好在有群台大獸醫系剛畢業的年輕醫師們,他們的心血像天 使般,為台灣虐待動物的歷史裡,樹立了重要的里程碑。我訪問了阿通伯的主治醫師楊偉成
,他是「阿通伯」的命名者,因為這隻海豚年歲大了,已是伯伯,和我同年,約莫四十來歲,又擱淺於通霄。楊醫師年輕得很,才二十五歲,他說,阿通伯是上天派來的使者,讓我們對待動物的態度起了觀念性的革命。

阿通伯終於走了。那天基隆的彭佳嶼海域浪濤好大,真擔心他會不會暈船,更擔心這一大把年紀,萬一沒辦法在大風浪下順利求存,會不會就這麼給大自然吞噬了。楊醫師安慰我,阿通伯海豚聰明得很,他懂得躲到深海裡,那兒可永遠是寂靜的地平線。
照顧阿通伯六十七天的楊偉成醫師,最後沒有登船送阿通伯到彭佳嶼。一方面連續六十七天照顧阿通伯,每天幾乎睡不到五個鐘頭,身體狀況早已不能負荷,禁不起舟車勞頓之苦;一方面二十五歲的男孩子,已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,接受廣播訪問的電話裡,他還是忍不住說我在通霄送他的時候,就已經受不了了。
走的當天,阿通伯本來很抗拒,想耍賴繼續留在蝦塭裡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人們才把他弄上了中華鯨豚協會準備的擔架,他還微微地嘆了口氣,真像個老孩子。如今阿通伯終究走了,據說基隆外海有許多同伴,還有豐富的魚獲,即使是度晚年,應該也算是個高級的「安養病房」,但願他安享剩餘「豚生」。
該不該放生阿通伯,更是一番激烈的辯論。楊偉成說,他與獸醫系學弟妹們討論,有些人捨不得阿通伯,不只是照顧後產生依依不捨的感情,更擔心年事已高,無法適應大自然環境的淘汰。達爾文「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」,這簡單的八個字,寫起來容易,見證起來卻是多麼殘忍的食物鏈。最後,中華鯨豚協會和楊偉成醫師還是堅持自然原則,決定讓阿通伯回歸海洋。楊偉成說,他和阿通伯道別時曾做出許\諾,「我決不會讓下一隻在台灣擱淺的海豚,?M你受到相同待遇。」
根據楊偉成醫師的描述,阿通伯牙齒已經磨平,估計年齡將近四、五十,在海豚圈已屬高壽,還有輕微中風的現象,心臟和肝臟都不好。剛發現時,還患有肺炎。專家說,他擱淺的第一次,已經是自然淘汰的過程,但台灣卻無法真正地長期照顧他,只能把他暫置於蝦塭,因為舉國沒有一座復健池。
通伯住在蝦塭,雖然有那麼多人疼,但並不快樂。全台迄今尚無一個海洋動物園可以照顧阿通伯,唯一正在興建的是屏東海洋博物館,但目前只完成了第一期,第二、三期仍無進展,而鯨魚、海豚最常出沒的東海岸沒有,西海岸更困難,所以他只好住在蝦塭裡。問一個復健池要多少錢,楊醫師解釋大概要兩、三百萬,剛好是街上處處可見賓士車的價碼。如果加上相關設備,台灣東海岸蓋一座、西海岸蓋一座、南部蓋一座,只要追加幾千萬預算,就以完成楊偉成對阿通伯的許諾,讓日後每一隻在台灣海域上擱淺的海豚,得以復健後返家。
在台灣,投入動物救援工作的人,都曾覺得自己愛心生命力無窮,但真的面對整個社會時,卻又充滿無奈。一位愛動物的人曾告訴我,他每撿到一隻流浪狗,看著牠健康地成長,就對世界充滿感恩;但一出門又在街上看到另一隻流浪犬,內心卻又充滿痛恨。他說,愛動物在台灣,比任何事物都苦!日夜煎熬,對抗的是人性的殘虐。
鄰居有位心臟病患者,養自己家裡的狗不說,還照顧整個社區的狗,包括山下藝術學院裡的狗。每天拎著食物四處逛說,「爸爸來看你們嘍。」據說他在這個山頭餵養的狗,將近一百多隻。我樓上另一位鄰居有兩個小孩,爸爸給零用錢讓他們照顧流浪狗,慢慢地撿了二十多隻回家,小小的屋子裡,兩兄弟忙得人仰馬翻。他們每天遛著這二十多隻狗,就像總統帶著隨扈出巡,但沒人說他威風,倒有鄰居批評他們進出過的電梯,臭氣沖天,從此他們只好讓狗兒們在洗完澡後才能出來兜風。我的鄰居們沒人特別鼓勵這兩小孩犧牲家裡的空間,幫社會悉心照顧流浪狗;也沒想過輪流幫忙載這些狗兒去洗澡去除臭味,或把他們結紮,反而只是一味指責你們破壞了我大爺的生活環境。
剛住進這個社區時,我也認養了好幾隻狗,每天買饅頭、臘腸給他們吃,總刻意更換口味。
記得有隻狗媽媽,開車經過扔食物給他們,她總等旁邊的娃兒吃飽,自己才吃個兩口。沒幾天,狗兒們不見了,四處一問,才知是被縣政府的抓狗大隊逮走,多半在一段時間沒人認養後,全殺了。
社區裡本來有幾十隻狗,樓上有愛心的兄弟實在不能再撿之後,鄰居們便抗議流浪狗在街角四處製造大小便,妨害社區觀瞻。管理委員會只好很快地把狗度海,經過關渡大橋,送到八里去。沒想到一大一小兩隻黃狗,卻認得回家路,社區人們也不覺得他們特別聰明,賞口飯吃。小黃狗很不幸,沒多久又被逮到另一個更遠的地方去;大黃狗機靈得很,看到有人接近 就跑,可以倖存下來的原因是,他知道生存法則」」「人,不是善類。」從此以後,每天我
回家,大黃狗見我就溜煙,因為在他眼中,大概除了我家樓下自稱「爸爸」給他吃東西的鄰居之外,其他人準不是好東西。
這幾天颱風夜,他躲在樹下,全身毛濕了又乾、乾了又濕。一場颱風夜,可能報導多少人死掉,但和我們共存在土地上的小動物呢?
最近說服好多朋友,下半生為愛動物而作準備。Time to Say
Goodbye,該說再見了吧,跟阿通伯說再見的時刻,台灣社會應該一起和虐待動物的歷史道歉。我希望看到這篇文章的朋友們,能傳述給孩子們聽,也希望很多爸爸媽媽再把狗買回家?漁伬唌A真的教導孩子要好好愛護動物,更希望愛動物的人們能結合起來,別放棄你的愛心站出來共同對抗台灣人的殘虐。
阿通伯,再見。